我又回到了起点,漂亮朋友还会不会来对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站在地铁口,各种香水味如一根根蜘蛛网,使我动弹不得。香水真的能让故事发生反转吗?我又陷入胡思乱想里。尽管我意识清醒,知道反转只留给活着的人。可是不受控制的思维,仍在自导自演一出香水复活死人的剧情。我是剧中唯一的女主角,而我要做的则是用一瓶香水救活心上人。我的心上人只有乔,我一定会排除万难救活他。我走到他身边,将香水洒满他全身,我兴奋极了,因为很快我就能叫他的名字,看他的眼睛,拥抱他逐渐升温的身体。这剧情催我流泪,事实上自从乔死后,我经常为自己导的剧哭泣。
我在只属于我的电影里哭泣,总好过在乔的镜头里微笑。乔没有给我拍过一张像样的照片,只喜欢丑化我,像戏弄一只马戏团的动物,命令我摆各种滑稽的姿势。如果我早点儿意识到,即便拍丑照也不会是永恒的事实,或许我会尽力配合他,做更多高难度的造型,而不计较它们是否好看。不再理睬我的乔,专心致志给漂亮朋友做起私人摄影师,我成了他们的送水工。偶尔漂亮朋友休息的间隙,看我拎着水壶站在旁边,乔会给我安排几个拎壶的蠢动作,我总是卖力配合他。偶尔漂亮朋友会命令乔给我设计些美观的动作,但多数时候她则在扮演观众。
我和乔唯一一次单独吃饭,是在他给我拍的照片获了市里摄影大赛二等奖以后。他不敢相信获奖的竟会是这张,漂亮朋友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态度,我则是快活的似神仙。论美貌,我自知低人一等。也正因如此,我才像被狂风吹晴的天空,瞬间明媚起来。贾老师在临下课时特意夸奖了乔,打趣说这个奖杯有摄影师的一半,也有模特的一半,摄影师应该请模特吃顿饭犒劳犒劳。为了免除尴尬,我本想抢在乔之前说点儿什么,不成想乔即刻就应了下来,当场说晚上就请。就这样,随着下课铃打响,他招呼我一起走。现在想来,许是漂亮朋友请假的缘故,我才有了临时替补的机会。
至于我们吃了什么,又是乔拜托我编造的谎言。他带我来到一家粥店,店里还有不少空位,他都不坐,只等着左边角落的两人位。我心有疑惑,但转念又一想,大约是角落里更安静。于是,我们像两棵长在荒野里的树,店长时不时瞥来好几眼,最后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探究竟。乔不耐烦地指指左边角落,店长显然没明白,半张着嘴。我临时编了个理由,好在是满足了他的不解。乔对我笑了笑,是简短的微笑,却比平日温柔。
我们喝上粥时,店里几乎没人了,乔自作主张点了两碗桂花粥。“有什么讲究吗?”我问他。他答的爽快:“我和她每次都来这儿喝。”“她?”我明知故问,自取其辱。乔没回应,直到一碗粥喝完,他始终沉默。我知道漂亮朋友喜欢喝桂花粥,她爷爷生前经常做给一家人喝。想必她也曾含泪和乔讲起往事,乔呢,也像此刻这般沉默?只怕是就算为此要遭受失语的惩罚,他也会安抚受伤的雪精灵。他一定恨自己不能进入她的心,就像我的恨意一样。此后我再没喝过桂花粥,甚至闻到桂花味便觉得胃里难受。这一霎我忽然想起来,乔的香水正是桂花味的。
不知不觉我的鞋面全白了,对面走来的小女孩举着一把红色的伞。过去下雪的日子我从不打伞,乔死后的第一场雪我撑起了伞。我在伞下自由地流泪,茫然不知地走过五条冤枉路。小女孩经过我身边,伞上的雪蝴蝶似的纷纷缠着我。我向旁边挪了几步,这似曾相识的动作令我突然变成一颗螺丝钉,死死扎在地的肉皮上。我隐约感到乔附着我,以致于方才的几步比以往和当下更让我思念他。他掉下去的短时里会想什么?可能还来不及反应。
我的双腿一阵疲软,蹲下来勉强好一些。刚蹲下两分钟,一首歌还没结束,漂亮朋友的电话赶来凑热闹了。“你来天桥找我,”六个字,电话断了。再打过去,无人接听。我轻轻捶了几下瘫痪的小腿,又用力捶了几下,还有知觉。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撑着地,两只手轮流发力,脚掌贴紧地面,双腿随之绷紧,我屈膝站了几秒,喘口气,先慢慢向前蹭了十几步,感觉疲弱的情况有所好转。我才敢加快脚步。
天桥上依旧人来人往,却不见她。我一连打了数通电话,都以无人接听作结。我在平安夜的傍晚等到路灯亮起,情侣们手挽着手,欢笑声化作轻盈的雪。只有夜晚能让面孔复原,这些即便整容也难换掉的脸,揭不开的面纱,唯独黑夜有力量将它腐蚀。闯入黑夜的人,像是我,是光明的弃儿。因为我编造谎言,做假象的使臣,与看管伪善以赎罪的囚徒为敌。漂亮朋友因此看穿我,讽刺我不敢对自己坦诚。我们同是光明的负担,不得已流落黑暗,他却连表情也不肯被夜晚捕捉,像一个任凭黑夜与白昼的污浊结合而不闻不问,四处游离的怪胎。 5/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