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她究竟是做什么的呢?是学生吗?她的五人倒是具备女学生特有的清晰,那清晰标志着高傲、热情、残忍和拒绝。他不希望她是女学生,因为那将意味着他永远也不可能和她有任何交集。他已经30岁了,之所以搭上这趟公交车,是为了去市正府处理妻子大伯的劳资纠纷。一时间,他浪漫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又看见了市正府的灰暗、冷淡、嘈杂和繁琐,他不得不回想起自己的妻子,一个干瘪的女人,斤斤计较,患有洁癖症,每天都要花三个小时全面地清理浴室,挖出一大堆粘着头发的絮状粘液、被水泡烂的卫生纸,以及各种各样昆虫的尸体。他如今已经养成了疯狂洗手的习惯,一见到洗手间他就会受到了召唤似的冲进去洗手,看着手上的泡沫被水流冲进下水道,他甚至能感受到莫名的快感。这都是拜他妻子所赐,在刚结婚不久,妻子每天都会编出一套十分吓人的理论来从逼迫他为自己的双手消毒。“你想想,”妻子摆出一副抗击致命流感的护士长那样忧愁的模样对他说:“你两只手在一天要触摸多少脏东西?都不说细菌了,你怎么知道你今天碰过的扶手没有被一个刚刚手饮完,手上还沾着精液的变态碰过?所有的病毒都会通过双手传播,你想想,在你撒尿时,碰你那玩意儿的双手,为什么就不可能沾满能让你长出红色小痘痘的病毒呢?”他不知道她所指的疾病究竟是否能由细菌或者病毒传播,不过这种可怕的暗示就足以使他养成时时刻刻都要洗手的习惯了。除此之外,妻子在床上也同样偏执。她的床上功夫并不好,可是却坚决不认输,总是不停地抖动摇摆着,仿佛不管双方有多么不舒服,气氛有多么令人尴尬,只要像骑自行车那样运动起来,一切就万事大吉了似的。有一次他的睾丸甚至被妻子坐出了炎症,好几个星期都恢复不了,他直到现在都不明白那是怎么发生的。
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女,他感到一阵释然。对比起来,对面的少女就像一座天蓝的游泳池,而她的妻子就像一股磨破了的麻绳。他想象着少女若是自己的妻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无论如何,他是一定会被滋养的。首先,这样的少女一定不会逼他天天洗手。其次,这个少女看英文书、会打扮、长得漂亮,一定能为他提供温润如玉的关怀和意想不到的惊喜,就像在冬日里躺进了一片棉花地,而突然发现那棉花竟然还能尝出甜味一样。她也一定不会有一个去外地打工的大伯,就算有,那个大伯也不会用自己的麻烦来麻烦他。他现在甚至开始憎恨妻子的那个粗鲁的大伯了。的确,这个大伯很重情义,只要亲戚有难就一定会去支援,可他总是强迫别人也这么对他。这和妻子的偏执症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个人从不同角度折磨着他,这几天他天天为了大伯东奔西跑,现在已经筋疲力竭了。
他想象着与少女打招呼的情形,她一定会抬起脸,将鬓角垂下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然后露出一个充分接纳他的微笑。那微笑肯定不带刻薄、不带挑剔、不带厌倦、不带防备,完完全全地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人来接待,就像夏娃接看见拉斐尔向她走去时一样。他记得自己此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笑,那还是在他25岁时,从承德的避暑山庄一口气十五公里走下来,累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小卖部可以买点水喝,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年轻姑娘。姑娘身穿白色连衣裙,一点也不害羞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小卖部边的藤椅上,正和一群老小说笑着,突然间不知道听到了句什么话,大声笑了出来。那不是现代少女得应付长辈时必须要挖到骨髓才能挖出的一丁点假笑,而是放开了身心,仿佛全身连头发丝都在换气,都在开心,都在哈哈大笑。他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杯冰镇西瓜汁,看得出神。他觉得这个少女,就如普鲁斯特所说的那样,是环境的化身,是这座拥有几百年历史的避暑山庄沿袭至现代的娇美与潇洒。公交车上的少女虽然拘束一些、文静一些、心不在焉一些(那本英文书,她还在看同一页),可就凭她的穿着与身形,他也非常愿意假设她具备现代罕见的,能为陌生人敞开心扉的热心肠。
公交车哆嗦一下停住了,他从幻想中脱离,发现不知不觉中公交车已经驶入了市正府大街,就快要到终点站了。这时整辆车上的人寥寥无几,他失去了人墙,面对着少女不敢像刚才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出神,于是只好腼腆地低下了头。这时从前门上来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带着灰色贝雷帽,身体健壮,目光高傲;另一个留着极短的头发,戴着耳环,走路时耸着肩,故意散发出流氓的气息。少女一见他们俩,两只褐色的眼睛顿时冒出了金光,那是只有在劳累了一天的上班族遇见自己最喜欢的明星时的眼睛里才会有的激动与惊喜,欢快与解脱。她惊叫一声,两个男人看见了她,也纷纷高兴地迎了上来。 3/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