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远方的亲友大多也已经来了,请来的和尚在屋里写着做法事要用的东西,而房间里可以听到小孩哭啼的声音。这喧闹的上午就这样展开,混乱中又颇见有序。我坐在棚子里做家宴的桌子旁,桌子上是经手叠出来的纸钱,这纸钱一摞一摞,堆积的像小山似的。边上是理发的师傅,只见他从每个亲友的头上剪下一小撮的头发包在一张纸里,那也是准备烧去的东西。再往那边就是忙着做饭的人,烧着煤的炉子呼呼地响,间杂着旁边剁菜的声音,我看到那边的自来水却流得欢快,它才不在乎这满院子的悲伤。
不知过了许久,喧嚣的人声中响起了和尚的声音:人有没有到齐?齐了就可以送饭了。所谓送饭即死者魂魄走之前家人给他供的饭,前后一共有五顿,吃饱了就不会做个饿鬼了。这时听到父亲的声音:子云他妈妈还在路上呢,再等一等!于是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的时光是用来闲聊的,我和堂弟则继续纸钱的创作。
妈妈一来就扑到你的身上哭出声来,她觉得对你不起太多,让你为了她的儿子熬煎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她长跪着,痛哭着,仿佛要赎罪。婶子拿着毛巾在她身旁劝着她,帮她擦着眼泪,而周围却是一片默然。看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脸上有着热热的感觉,那是两行夺眶而出的清泪。
按照出丧的规矩,嫡系的亲属都须身穿白色长褂,男的披麻,女的戴孝,再远一点的就只需要戴顶白色的帽子或顶着白色孝布,而且只在送饭的时候戴上即可,嫡系的亲属却必须穿着守夜,一点也不能脱下,因此我就被白色包裹了起来。我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马灯,拖着步子往村庙走去。灶村有两座庙,一座大庙,一座小庙,一座在村北,一座在村南,送饭则只需到村南的小庙即可,也许这是本村最正统的庙,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村北的大庙以前是学校,我曾在那里读过半年的书。我的身后则跟着家人、亲戚、朋友,不时传来的哭声却被淹没在唢呐的哀号声中。路旁聚满了看热闹的村人,仿佛这一条白色的队伍在接受他们的洗礼,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诸如“那是谁家的谁”“马灯的灯火太小了,照不清路”“怎么没有看到谁”等等。我觉得这满身的悲伤不正成为他们所谓的谈资吗?还是人们都果真喜爱看这哭啼的场面呢?大体悲哀的不是他们,而自己又觉着有乐可寻,因此听到锣声一响,便匆匆聚集在村口,准备看这传承了多年的仪式,从第一次到第五次,而后回家做饭去。从这我也就不再怀疑,人们受伤的时候总喜欢躲在角落里一个人舔舐伤口不让别人发现,却又希望别人受伤时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舔舐,而且一遍又一遍。我从家到庙所走的这段路花了很多气力,因为不仅仅要“引路”,还要担心马灯的熄去,这灯如果熄了,虽然是白昼,我可以走我的路,但谁不知那黄泉路上是一片漆黑呢!但到了庙里,马灯还是熄了,我大吃一惊,忙问前面主事的,他说没有关系,回去点着就可以了。于是他在庙里烧了几张纸钱,我们磕了三个头后,又原路返回了。就这样,所谓的送饭结束了,往后的四次,莫不如是。
晚宴开得并不早,天已一片黑,棚子下坐满了围着桌子的食客,我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席间觥筹交错,只听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大家都在询问着彼此的近况,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其间欢声笑语一片,其乐融融。我则近乎百无聊赖,又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吃了几口菜,却觉得嘴里索然无味,连吃几盘菜都是如此,正怀疑厨子没有放盐的时候,刚好看到正在烧菜的他舀了一大勺泛白的东西放进锅里,心里还寻思:他放的是盐吗?当我转身回望堂屋时,发现油灯的火苗微弱无比,碗里的悲伤却已见底,我连忙去加满了油,却见那火苗立马扑腾扑腾起来,有了生机。我再回到席间时,看到东桌上有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麦克风开始说话了。那是今晚请来哭丧的,趁着大家吃饭的闲,先唱几首歌来助助兴,然后就听到一个女人唱起什么走天涯来,棚里两只大音响立等显出威力来,轰轰地震得耳朵直疼,如此晚宴在热闹声中过去。
正屋里两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桌子上面摆着各式法器,还有锣鼓等,和尚们穿起了袈裟,有些都已经泛白,但我也只是从这泛白的袈裟上才判断出他们是和尚的,看他们满头的发丝根根都比我长的多。我知道,他们要放焰口了。这是丧事必不可缺的一部分,自从我晓得事理以来就知道这的。小时候哪家要放焰口了,我与其他小孩子一样,一大早就跑过去观望,那时的焰口可吸引人了,大桌的正中央堆起一座九层高塔,每一层上都有不同颜色的彩灯,宝塔上还有各种的神奇人物,诸如佛祖、菩萨、罗汉之类的,好不新鲜。我仔细看了一下,现在的焰口可就没有那些了,因此我也就没有看到一个来观望的小孩。当锣鼓声响起的时候,和尚们开始吟唱起“梵文”,我自是什么也不明白的,只知道从开始到结束,我的耳朵里响起的都是“啊——啊——”的声音。我现在终于明白,不管这焰口的形式如何变化,其中最精髓的“吟唱的声音”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3/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