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把红包塞给了她,仿佛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另几个东家也来了。酒席上我见到了新郎和新娘,两人相貌很象,极有夫妻相,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了一句老话: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喜酒后的星期天,她又忙碌开来。她一进我家,放下手中的布袋,径直走到餐桌旁,从口袋里掏出红包,把它放在桌子上说:“先生,难为情,酒菜不好,吤招待招待奈(你们),伢乡下(方言念he)头菜吃弗惯咯,河毛(下次)来过。”
妻子怔住了,呆滞了片刻,缓过神来,立即抓住桌上的红包,要还给阿姨。阿姨坚决谢绝,两人互相推搡着,像在打太极拳。最后,阿姨把红包塞进饭罩里面,说:“捺肯来,给伢传(捡)了面子!”话语中好像我们是什么大人物似的。
其实我们并不一定吝啬,只是根据对方的地位确定红包数字。我们送这些,也是为她多想了一想,多了怕她退回,或者说我女儿结婚,她一旦送礼的话会犯难,哪里想到她一定要退,这辰光真有点尴尬。
那天阿姨很辛苦。因为时间长了,灰尘积得太多。但她蛮开心,乐呵呵地把纱窗也洗了一遍,搞完卫生后已经汗津津,脱了一件毛衣,离开我家。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她简直是一头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再为她想想,这个农家妇女总算把一生最大的心愿了却了,可以平静安逸地过她的下半生了。
但是,好景不长,她家将面临拆迁!
由于商品房的价格突飞猛进,地价也如日中天,各地方正府趁新拆迁条例出来之前,大面积搞征地拆迁,大有乌云压城城欲催之势。阿姨安逸的生活只过了几个月,儿子爱的小巢刚建成,家就要被拆迁,这对阿姨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星期天,她照常来我家,但脸阴沉着,没精打采,头耷拉着,眼泡浮肿。
妻子以为她们妇姑勃溪,便问道:“阿姨,同儿媳吵架了?”
她对我妻子说:“呐咯(怎么)会呢,刚进门弗可能,把新妇(儿媳)当宝贝都来弗及。”她沉着脸,又转向我。
我正在吃饭,她拉大了嗓门:“先生,侬给伢讧讧,从来匿有碰着过葛种覅脸咯事体,前几匿(天),来了没佬佬头头脑脑,找伢谈话,心肝水都跳煞,说要拆屋,滑(还)要去伢倪子单位,新妇单位,伢好端端地过生活,说拆就拆,伢已经没地种粮食,地都拨(被)伢开发种“楼”了,还要来拆屋,嘎弄落去只好去庉屌(鸟)笼了,还弗如把伢皮剥了算哉!晓得伢倪子覅去考事业单位,说弗拆要停生活(工作)。越想越气,气煞银。还要去租房子,新妇生小银奈吤波尹(怎么办呢)?”说着反常地在我旁边坐下,潸然泪下,身子微颤……
我盯着阿姨,沉默不语。这次我确实不想多说,因那次去她家里,我就有预感,感到她家必然会被拆除,因为地段太好了,仅土地出让价就可养活一大帮人,还可拉动牛气十足的GDP。何况前几天刚看了《阿凡达》,看到飞机、大炮和机器人进入潘多拉星球时,我闭上了眼睛,现在还心有余悸。
阿姨的眼神就是内特丽的眼神,忧郁,无奈,惊惶,颤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几辆坦克黑压压地开进阿姨的村庄,一夜间村子被夷为平地,而我家由于没了钟点工而被灰尘埋葬了。
梦总归是梦,电影总归是电影,何况又是视中国为鸡肋的美国人拍的,许多艺人连中国的土地都没踏上过,刚从孔子学院里学了点汉语拼音,就把China水斏“拆那”,对像阿姨这样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的生活更是不了解,仅道听途说而已。阿姨并没放弃钟点工的工作,我家也没有被灰尘埋葬。只是后来阿姨来我家,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说村里几乎所有人家都在突击装修,而她家为儿子结婚刚装修过,材料都是固定的,不能重复使用,她有些后悔:“晓得吤,当初装修时都用胶水粘,夯拨啷当都用花岗岩,拆了还可以卖,现在弗邻弗里(进退两难),装修队都叫弗到。”她痴痴地站着,手拎着抹布,忘了把抹布拧干,水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似她的眼泪。
她看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先生,侬搞房子设计,一定有装修队的老板认得,拨伢寻一个,伢房子还有隔漏(阁楼)和道地没装修。”
我默不作声,心想,帮她我义不容辞。我确实有朋友是突击装修队的老板,生意很火,从原材料到装饰工人一应俱全,拆装一条龙服务,成为一个产业。说说是装修,实际是租用,材料粘在墙上地面上一律不用水泥,都用化学胶粘一下,有的甚至胶水都不用,只用钢丝扎一下,待评估后原封不动地拆下,完璧归赵。 6/9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