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仿佛生来就是奶奶,没有名姓,到应冬快中考时,老师让填家庭联系表,她才晓得,原来奶奶叫玉秋,刘玉秋。
她收到通知书时奶奶已经病了好一阵子,总是咳,但还能下地,还能照料姐妹俩的三餐。而妈妈,已经离开快两个月。奶奶盼孙子她是知道的,但奶奶对她和妹妹仍是很好的,她能理解妈妈的卫屈,却不能理解妈妈的遗弃。饶是如此,她仍渴望妈妈的音讯,哪怕她的妈妈,是所有人口中的坏女人。她每天都会想,妈妈是不是突然就会回来,在她淘米的时候,在她烧火的时候,在她打着盹儿泡脚的时候,在她反复看着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报名那天上午她陪奶奶坐在院子里碎玉米,机器轰隆隆地响,奶奶手脚比往日慢许多,一面往里头递着玉米,一面同她叮咛,冬儿啊,你去了高中好好学,以后出人头地,孝顺你爹。她说好,又说还要孝顺奶奶你和爷爷。
奶奶就笑,笑里头带些子苦涩,奶奶不要你孝顺,奶奶活不长了,冬儿能给奶奶送送终就好。爷爷扛着锄头数落奶奶,一天天地跟娃说些啥子胡话,又转向她,冬儿好好念书,以后呀我跟奶奶看你考大学去。
她应下,手里的活计未曾停下,雨布上密密麻麻都是她褪下的玉米粒儿,光溜的玉米芯垒成了小山,如此丰腴的秋却没有按时给这个家带来应有的欢乐。她和奶奶对坐着碎玉米,玉米已经晒得很硬,一进机器就四处撒粒儿,她负责除去玉米芯上未褪尽的颗粒,再装好玉米芯,一个上午忙活得满头大汗。
奶奶一边忙,一边催她去收东西报名,拉拉扯扯又装下一袋她才起身,换了衣服背上书包跑到奶奶凳子边说我走啦,奶奶拉着她塞了五块钱,要她在镇上买饭吃,一脸抱歉说在农忙没时间给她做饭,她笑着说没事儿,等她回来,她回来给爷爷奶奶做晚饭。
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车上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急急地说,冬儿啊,跟妈妈走吧,妈妈在你初中校门口等你,你快来。她怔愣,继而欣喜,复又生出埋怨,她问妈妈为什么要走,妈妈却只反复说,冬儿啊,你要理解我,只有你能理解我呀,跟妈妈走吧,妈妈等你。这是个多么差劲的答案啊,可妈妈又多么孤单啊,妈妈只有一个人。
她想妈妈。
她想去看看妈妈。
她最终去了初中,她甚至没有告诉妈妈要去高中报名的事情,可应冬那时也没有想到,书包里寥落的几本书和五块钱,后来的她再也没有用到过。
奶奶给她打电话,怒气冲冲地在电话里骂她失了心肝,边咳边骂,边骂边咳,骂到最后开始呜咽,说冬儿你回来呀,你回来,你让你妈也回来,大伟也回来,都回来吧,都回来吧。
她红了眼眶说不好话,明明想说只同妈妈住几天就回去,就住几天,明明想说她只是想妈妈了,可到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不断说回去,我回去。
妈妈接下她的电话,没有吵闹也没有对骂,只是冷冷清清道:“姨,我不会回去了。”
“谁是你姨,我不认识你,不认识…”奶奶歇斯底里,在那头嚷:“别回,别回,这个家没有你。”
她看着妈妈的无谓,听着奶奶的号骂,不知做何回应。她没有想到,奶奶气急攻心,就这样死在她的犹豫中。奶奶去得那样快,到死都在念叨着自己的孙女儿,不等她回,不等她做出那顿晚饭,收完剩下的苞米,奶奶就去了。
她再不敢回家,连送终都未能做到。
她也成了罪人,罪孽深重。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后来也听着了好多好多样子的,人都说她和她母亲一样,小小年纪狼心狗肺,又混在理发店里,将来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那些故事像真的一样,那些评价充满着正义的恶毒,但对着那些,她竟然哑口无言。
她听说爸爸已经再婚,和新妻子长住在深圳,生了一个儿子,一家子从不回乡,只年年爷爷南下去过春节。刘家老宅冷冷清清,常年只有爷爷一个人。爸爸也有新生活了,可她依然洗不脱负罪感,许是为着她那孤单瘦削的爷爷,她总这般想。
她怀着罪在异乡躲了一年又一年,从她选择去初中的时候,她就失掉了家乡,失掉了书本,失掉了亲人,只剩妈妈。
后来又多了大春,多了她和大春的巧宝。妈妈十九岁嫁给爸爸,她亦是十九岁嫁给大春,妈妈二十一岁生下她,她二十一岁生下巧宝,仿佛是命运里逃不掉的循环,明明她与母亲,是截然不同的呀。 4/6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