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不行了,老师说过,要让我这个时间去找他对学籍呢!天啊,怎么会忘记呢?我居然睡着了!”
于是下一秒,我便得以顺理成章地做出一副慌慌忙忙的样子,从桌洞摸出雨伞,再从教室奔出,临走之前还不忘回身与几个笑我糊涂的女孩子道歉。
我自然是未去找班主任的,阶梯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我未做停留,而是顺着依然向上延伸的余阶拐了上去,走向顶楼。那里是我昨日才发现的静谧所在,是这所学校里我唯一讨我欢心的地方。
父亲离开以后,我便开始喜欢独处。
也是父亲离开以后,我开始享受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奇妙感觉,仿佛任灵魂抽离,飘至半空,俯瞰自己的肉身从这个笙歌燕舞的世界一点一点剥离,抽丝剥茧一般,兀自徙流于天地,远别喧嚣,回归岑寂。
亦如现在,我站在天台之上,远眺都市,在秋的泣涕里自我放逐。
远处是一片居民楼,雨丝冲打着斑驳灰白的墙壁,留下层次分明的水痕。柏油马路蜿蜒在楼宇之间,像是在雨季出猎的灰色大蟒,寂寞而危险。在独处的时光里,静静流动着的时间便会碎解成微小的尘埃粒子,自毛孔钻入皮肤,噬入心肺,带起闲适的痒,怡然更多于落寞。我还记得,从前我并不是个好静之人,在父亲为我衔筑起的那个华丽巣窠里,我亦曾啁啾躁动如雏鸟,惧怕静默,乐于结伴,欢愉而天真的活。
然自父母变故之后,我爱上了独处的时光。那意味着我无需再置身于人情纠葛的漩涡深处,任世事淬打如迷途的孤舟,我无需在敲锣打鼓地豢养痛苦,无需面对为人拆解的恐惧,兀自一人大嚼大咽,也就无所谓吃相难看与否。
我并没有告知我的同学我是一个被父母的爱情流放的孩子,早在来学校之前,我就用我出类拔萃的编撰故事的能力,编织好了一个美丽的幻想。于是我告诉我的同学们,父亲早已在我幼年时便已死去,我与母亲原本也该死在那场车祸里,可父亲牺牲了自己,用血肉横飞换回了我们母女。
窥视所带来的喜悦植根于人性原欲,恶毒的揣测亦然。世人需要有人来为他们扶正赏析的眼镜,若一定要沦为话料,我宁愿选择被怜悯。我不过是需要一个让我的以昂首走过人群侧目的父亲,我也自信于自己的谎言永远不会被戳破,正如我深信父亲并不会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这一场车祸埋葬了他,也埋葬了我走上法庭之前对父爱的可笑的期盼。
我努力享受着独处为我带来的片刻安宁,是故起初那个女孩子出现在我身边时,我并未察觉。
我察觉她时,她不知已在天台边上站了多久,久到半身已为秋雨濡湿,久到几乎僵直成生命长河中的一棵老松。
老松,我不知我为何会用一个这么悲凉的词汇来形容她,大抵是因为那双眼睛罢!我从不曾看过这样一双眼睛,幽怨着、木然着,像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萤火森诡、众蝉凄切,有一只冤死投江的水鬼从江底飘升而起,她拨开浮萍与杂草,用那双森森绿眼,刻骨刮挠着这世界的脊骨。
我想我是认识她的,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观望了好一阵,才辨别出她的样貌,只因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存在,不起眼到我几乎不曾注意过她。噢,她好像叫纪鱼,多么可爱又可悲的名字?可悲的是,旁人编织的所有与她名姓相关的玩笑,无论锋利与否,都显得理所应当起来。人,最擅长以嘲谑他人脆弱为藉,以为自己所犯之罪开脱。
可是此时我却不得不无视她的存在,因为她站的太过靠前了,靠前的让我手脚发紧,于是我走了上去,不由分说便拉了她下来。
她用那双幽怨的眼将我望了一眼,而后转过身,望向天空。我也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在很远很远的天空里,有一只正在骤雨涡旋中颠沛求生的白鸟,那鸟的羽翼已为这场秋雨打的湿透,挥动地毫无生气,她在雨中挣扎着,高高低低,忽而猛地撞上了灰色大楼的侧壁,于是就那么轻灵灵地、直直坠了下去。
我转身看向纪鱼,才发现她的身上密布着斑斑点点的泥泞,一身校服湿透了近大半。她的额发也坠着混了泥灰的水珠,一双眼半掩在发帘下,难以辩琢的情绪。她是这样瘦弱且哀怨,以致猛然眼光相接的刹那,我便感到她心中的那股悲戚便如电流一般刺破了我的疆域,这悲戚如捆如锁,竟把素不相识的我与她缠系在了一起,呼吸同动,血脉同流。于是我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真是冷,又冷又白的,如暴风雪横尸荒野的无名白骨。 3/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