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跟大哥大姐和妹妹说。有一次妹妹回来哭,说小女孩们踢毽子不带她,因为她裤子破,一踢就露屁股。我说露屁股怎么啦?就要玩!人不能太老实!我爸一巴掌打我后脖子上,眼睛瞪得像铃铛那么大:“谁教你说这种话?!人就要老实才长久!不许你再说这个话!”
从那以后,我就只跟自己说:人一定不能太老实!
大哥大姐妹妹说,爸妈说得也没错,人要老实才长久。他们也早就离开村子去了杭州,打工卖菜做保姆。
“我的菜摊老主顾最多,就是冲着我人老实从不少斤两。我一个乡下人,两手空空,在杭州这么多年,把孩子供上大学,在杭州站住脚,不就凭人老实?!大姐和妹妹干保姆,老实也是第一位,都是好几家抢她们一个。不老实怎么行?”
大哥满足的很,他可真叫“在杭州站住脚”!他那一间小屋啊,也就只能站住脚。大姐和妹妹干保姆有什么好?自己孩子管不了,住人家家里夫妻一年不得团圆。姐夫和妹夫在哪里打工?我看她们也说不清楚了。
就算他们的老实有用,那也是养活自己。曹家呢?不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你盖个楼叫什么出头之日?爸妈不在了,我们也都不住在村子里了。
那以前的日子呢?你们就甘愿?
都过去了嘛,还提他干嘛?
所以啊,我说人就不能太老实,老实没志气!过去的日子怎么能算了呢?在我曹金根这里就不能算了!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我家人就要一辈子被村里人低看一眼呢?我怎么就不能让他们抬眼看看我们呢?
对,我一辈子就是想让人抬眼看看我!
当初和我哥我姐一起去杭州,我哥买菜我姐当保姆,我一想,这不又是让人低头看的事?在乡下给人低头看,在城里还给人低头看?那出来为什么呢?
为什么?乡下活不了,出来活命啊。大哥说。
我不,我要活命,我还要在人前高一头。
到底怎样能高一头?其实最早啊,我也不清楚啊,反正我知道卖菜不行。谁来买菜都要点头哈腰,别说头,腰都直不起来!
我哥菜市场旁边的大学,人们对里面出来的人眼神不一样啊。“大学生呀!大学教授呀!知识分子呀!”卖菜给他们都毕恭毕敬的。他们也跟人不一样,一个个很文明的样子。连大学里的食堂师傅来买菜待遇都不一样,说起在大学上班下巴也要扬起来。
那我也去大学上班好啦?食堂师傅说有招工的。
去大学你就出头啦?还不是没文化?
先去了再说嘛,总算也是大学进出的人。一进一出,别人也是高看的。
去了先是打菜卖饭,卖饭窗口高高的,大学生在我面前都要低头!
有个女学生来吃饭,总是饭菜都快卖光了才来,贴着墙根径直走到我这第一个窗口来。也不挑,剩什么就要什么,接过来转身就走,也不在食堂吃。虽然成天阴着脸,其十敜得不难看,瘦瘦的,手和手腕都细长,白白的。头发黑乌乌,厚厚长长披下来。
我后来就留一碗刚出锅的菜放一边盖着,她来了打开盖子倒给她。头一次,她吃了一惊,抬头看看我。看得我心差点跳出嗓子眼,那黑眼珠就像两颗黑葡萄泡在清水里。她走了,老师傅走过来打哈哈:“小曹蛮会,想吃天鹅肉呀?人家是大教授的女儿呀!”
你怎么知道呀?
“我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学校半辈子了呀,谁家的狗我都对得上号呀,更别说这么个大姑娘。她爸爸蛮厉害,早几年就当上分院院长了。这小孩像她妈妈,长得好看。小时候蛮活泼,后来嘛,妈妈死的早,就变成一个闷葫芦了。”
教授的女儿我就不能想啦?!就是因为她是教授的女儿我才真要想一想!不然她成天脸阴阴的让人看了就丧气,谁能对她有想法?!人啊,不能太老实!
开学前,学校里还冷清着。天很晚了,我蹬着三轮车拉菜回来,远远看到她歪着身子好像提着很重的东西。赶上去问她:“去哪里呀?放我车上吧?”她抬头看是我,脸上竟有点笑意的样子。点头说谢谢,这些书要放到教室去。我帮她把书放好。出了教学楼,问她这么晚了要不要陪她走回家。她又点点头,看得出是真感激。
但是她不往教工生活区去,而是向黑洞洞还没人的学生宿舍走。“你家不是就在学校吗?去宿舍拿东西吗?”“我不住家里的,一直住在宿舍里。” 2/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