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得很甜,好像把天空都点亮了。我又看了一眼这个漆黑的铁轨,依旧在尽头通着黑暗,稳定地没有任何缝隙,也许是我看错了。我说。
“你要去多久?”
“半年吧。”
“会回来?”
“会。”
我们离开了这座桥,或者这座桥离开了我们。后半夜的县城寂静地像一条不会流动的河,死气沉沉。天上的几朵乌云穿插了进来,往地面上洒着冷冷的雨。路灯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明亮,整个道路都是影影绰绰,我脱下了我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盖住了些温暖,她生病了不是吗,这让我很难过,我就哭了。她说。
“你别哭。”
“我没有。”我搂住了她,“是雨。”
“你和我爸一样。”
“什么?”
“会哭。”
“天总会下雨,不是吗?”
她的高跟鞋踩在雨洼里每次都会激荡起几朵水花,还会发出啪哒的声音。雨不太大,像雾一样,但是地上又会积起水洼,或深或浅,在地面还会反射着发霉的灯光,到处都是腐败的味道。她停下了,转过头看着我说她也饿了,可是我没记得我说我饿了。
县城有一家深夜火锅店,就在海湾旁边,隔着一条道路。海风吹过来还有一些小鱼小虾,臭烘烘的,给火锅增加了很多大自然的气息。老板娘刚擦干净桌子,我就打翻了桌子上的醋瓶子。我总是打翻什么,我这辈子都是。她看着我说。
“你在怕什么啊。”
“我怕你会不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到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之外呢?”
老板娘端上了一盆火锅,铜铸的龙头很傻,像条蔫了吧唧的蛇,一白一红的两个锅底随着老板娘点开了电磁按钮而加热起来。没一会,整块通红的麻油块沉了进去,又泛着泡浮了上来,又沉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了。
她倒了一碗醋,撒上了几朵葱花,沾了沾筷子抿了一口,看着我,她是饿了,她先啃了一口我的嘴,然后开始往锅里丢进那些牛肉片,牛上脑,牛蹄筋,牛百叶和牛肉丸子。她只喜欢吃牛肉,并且一定要沾醋吃,我问过她,执着是个好事吗?她说你不爱我吗,我说爱。然后她就从来没有变过,依然不吃羊肉,不吃鸡肉和猪肉。可是,什么肉不都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死去的灵魂吗。
其实我不饿,我看着她吃着火锅的样子,觉得这个县城和她不配。那些带着鱼腥味的风又吹了进来,一股脑地扑向她,还好她吃得起劲,并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可能牛肉确实很香吧,又或者醋味太浓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突然就担心起她夹起的肉片会不会掉到我的外套上,弄上些不好洗的油渍。接着我又希望那些牛肉全都掉在上面,把整件衣服弄上油和醋,怎么洗也洗不掉,需要用洗衣粉,洗衣液,洗洁精,肥皂,洗上半年,她就不用走了。或者等那件衣服晾干了,她就回来了。
我们吃完火锅,出了门,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雨还是那样,迎面的海风却变弱了,黑夜中有了丝丝白,像是什么抽了线的破洞牛仔裤,慢慢从天边漫了过来。我摸了摸她被雨雾稍微浸湿的头发,她笑起来的脸真的很美,我害怕了,她不应该属于这的。
你会回来的吧。
你会回来的吧。
她睡着了,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睡前她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感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听到了,而且听得是那么的清。天边的白终于还是多了起来,我伸出胳膊挡住了她的眼睛,我想让她多睡一会,我想让她一直就这么睡着,好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雨下大了,她走了。
北京很大,半年可能转不过来。我去过,从故宫到三里屯,从圆明园到八宝山,太大了,站在哪儿,人都像蚂蚁一样拥挤在整个城市里。我害怕他们会往我身上爬,往她身上爬,从裤腿到裤裆。我害怕起来,我穿梭在北京的街道上,陌生的灯光比县城的光亮了太多,刺眼得很。那种腐败的味道更浓,没有海风的稀释只能更浓,满脸还有种细小沙尘的堵塞感,在我的毛孔里躁动不安。
我找不到她。
北京这么大,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她。
我受不了那种大城市窒息的恐惧感。我回来了。县城后半夜的风还是那样,但是那座桥和塌了一样,随时都可能倒下,砸在铁轨上,变成一地碎石子,被穿过的火车,一遍一遍地碾压。 2/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