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我们继续争论,都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我终于再次被逼急了,故伎重演地喊叫起来:「鲁迅先生说过,即使将全世界的原子弹绑在一起爆炸,也毁灭不了我们的地球。」
「又是鲁迅先生说?」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我。
「你不相信?」我那时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难道我是在编造鲁迅先生护话?」
我坚定的神态让他退却了,他摇摇头说:「你不敢,谁也不敢编造鲁迅先生的话。」
「我当然不敢。」我心虚地说道。
他点点头说:「这『即使』确实很像是鲁迅先生的语气。」「什么叫很像?」我乘胜追击,「这就是鲁迅先生的语气。」然后,我的这位同学垂头丧气地走去了。他可能百思不得其解:鲁迅先生为何总是和他作对?不过几个月以后,我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破绽,鲁迅是一九三六年去世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日本广岛爆炸的时间却是一九四五年。我胆战心惊了好几天以后,主动去向这位同学认错,我对他说:「我上次说错了,鲁迅先生的原话里不是说原子弹,是说炸弹。他说,即使全世界的炸弹绑在一起爆炸……」
我同学的眼睛立刻明亮了,他扬眉吐气地说:「炸弹怎么可以和原子弹比呢!」
「当然不能比,」为了蒙混过关,我只好承认他的观点是对的,「你说得对,如果世界上的原子弹捆绑在一起爆炸的话,地球肯定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和这位同学从小学到初中的两次马拉松式的争论,最终结果是一比一。这个结果没有意义,争论也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由此引出了一个事实,就是作为一个词汇的「鲁迅」,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实在是威力无穷。
我和鲁迅的故事还在演绎,接下去是我一个人的鲁迅了。我过去生活中有过一些疯狂的经历,其中之一就是我曾经将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谱写成歌曲。
那时候我是一名初二的学生,应该是一九七四年,文革进入了后期,生活在愈来愈深的压抑里一成不变地继续着。我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去打篮球,上化学课或者物理课时在操场上游荡,无拘无束。然而课堂让我感到厌倦之后,我又开始厌倦操场了,我愁眉苦脸不知道如何打发日子,无所事事的自由让我感到了无聊。这时候我发现了音乐,准确的说法是我发现了简谱,于是在像数学课一样无聊的音乐课里,我获得了生活的乐趣,激情回来了,我开始作曲了。
我并不是被音乐迷住了,而是被简谱迷住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我对它们一无所知。不像我翻开那些语文和数学的课本时,我有能力去读懂里面正在说些什么。可是那些简谱,我根本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我只知道那些革.命歌曲一旦印刷下来就是这副模样,稀奇古怪地躺在纸上,暗暗讲述着声音的故事。无知构成了神秘,神秘变成了召唤,召唤勾引出了我创作的欲望。
我丝毫没有去学习这些简谱的想法,直接就是利用它们的形状开始了我的音乐写作,这肯定是我一生里唯一的一次音乐写作。我第一次音乐写作的题材就是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我先将鲁迅的小水敪写在一本新的作业簿上,然后将简谱里的各种音符胡乱写在文字的下面,我差不多写下了这个世界上最长的一首歌,而且是一首无人能够演奏,也无人有幸聆听的歌。
这项工程消耗了我很多天的热情,我把作业簿写满了,也把自己写累了。这时候我对音乐的简谱仍然是一无所知,虽然我已经拥有了整整一本作业簿的音乐作品,可是我朝着音乐的方向没有跨出半步,我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上去的乐谱会出现什么样的声音,只是觉得看上去很像是一首歌,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十分怀念那本早已遗失了的作业簿,怀念《狂人日记》这首世界上最长的歌曲,里面混乱的简谱记载了胡乱的节拍和随心所欲的音符。也记载了我在文革后期的生活状态,那是一种窒息的压抑、无聊的自由和空洞的话语相互交往的生活。为什么我会选择《狂人日记》?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狂人日记》之后,我再也找不到更适合我作曲的文学题材了。于是,我只好去对付那些数学方程式和化学反应式。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又将数学方程式和化学反应式也谱写成了歌曲,写满了另外一本作业簿。同样是胡乱的节拍和随心所欲的音符,如果演奏出来,我相信这将是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声音。地狱里可能有过,我曾经设想过那是什么样的声音?我当时的想象里立刻出现了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也有过侥幸的想法,我也许偶尔瞎猫逮住了死耗子,阴差阳错地写下了几个来自天堂的美妙乐句。 5/7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