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六挨不过,开始求饶,唐山红,放了我吧!——还叫?唐山红的拳头象捣蒜,能听到扑扑的声音。赵六又说,爷爷,放了我吧,再不敢了!唐山红似乎并不想当爷爷,接着又给了他几拳,吼道,叫我丁山红!赵六只得说,丁山红,饶了我吧……唐山红这才歇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满意地走了。
有了赵六的这次现身说法,村里的人就再不敢做这样冒险的尝试了。不过,人们以后和唐山红说话时,第一句还是叫他唐山红,然后在他的怒目而视之下改口叫他丁山红。你只要叫他丁山红,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保证不推托——就连我们这群小孩子也很快掌握了这个技巧,反复应用,屡试不爽。
02
唐山红比我大十五六岁,那时我不到十岁的样子,唐山红已二十好几了。在当时的农村,这个年龄的男人都已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唐山红仍孑然一人,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这点,唐山红很有自知之明,每当别人谈论女人时,他就识趣地走开,从不参合,倒仿佛他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
记得那时,父亲常用唐山红的例子来教育我,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别像唐山红那样混吃等死,白瞎了我当年那么多的白面馒头,现在想起来都心疼!但在我的印象当中,唐山红并没有混吃等死的福份,他得做工,做工才能有饭吃——这就说到了唐山红的生计问题,倒确和阿Q有些相似。
唐山红也是给村里的人做短工的。谁家的活儿多忙不过来,招呼一声唐山红,他就去了。他干活儿实在,哪样苦重干哪样,从不挑拣,也不埋怨,你说咋干就咋干——当然有时候带着点逞能的意图,越夸他能干他就越能干。所以,村里的人都乐意叫唐山红干活儿,一个顶两。不是吹,二百斤重的大麻袋往他背上一驮,稳稳当当,蹭蹭蹭几步就从打麦场扛回到院子里。有时,因为抢着要唐山红干活儿,村民们常常相互闹矛盾,甚至吵得不可开交。从这一点来说,唐山红的人缘倒是蛮好的。
和阿Q略有不同处是,阿Q做短工挣钱,唐山红却是白干,只给管饭。这一点尚还不及阿Q。偶尔有谁家的女人看到唐山红干活卖力,心里过意不去,就去集市上扯几尺廉价的粗布,给他做两身衣裳,就算是最奢侈的犒劳。一年下来,唐山红倒也吃穿不愁,所以他永远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走路时吹着口哨,劳动时哼着小曲。
在谁家干活儿,唐山红就在谁家吃饭。吃完饭,和主家唠几句闲话,看一会儿电视,等到主家张罗着要睡觉时,他才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电视上移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到他父母生前住过的那两间土坯房里——那是他的全部资产。
那时,父亲经常让我去叫唐山红过来干活儿,我非常乐意,因为这时我就能亲自体验到和唐山红对话的奇妙之处了。我推开门,唐山红还睡在被窝里没起来,迷迷糊糊地问我,干啥?我说,唐山红,我爸叫你去帮忙。唐山红立刻就坐了起来,瞪着圆眼睛喊道,叫我丁山红!我一点都不害怕,嬉皮笑脸地说,丁山红,今天帮我家干点活。唐山红就麻利地起了床,穿好衣服,兴高采烈地跟我走了。
当然,我不只是为了这么点乐趣,更重要的是,他能帮我偷果子。村里的柳三家有片果园,外面围着很高的砖墙。我们从墙根下经过时,我说,唐山红,你敢偷柳三家的果子吗?唐山红就生气了,叫我丁山红!我又说,丁山红,帮我偷几个果子吃。唐山红就像“士为知己者死”的将士一样,使出浑身解数爬上墙头,再攀到果树上,摘了果子不住地给我扔下来。就是在那时,我把水果吃腻了,直到现在看见水果就反胃。
父亲爱喝酒,所以唐山红每次到我家干活儿,晚上吃饭时,父亲总要招呼他喝几杯。唐山红喝多了,就扯开嗓子唱几声,唱“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的路上来眊你”,唱“泪蛋蛋本是肚肚里的油,心里头不难受不往外流”,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他唱得很难听,音高的时候像狼嚎,音低的时候像马上要咽气的感觉,挠得我的小心脏不住地痉挛。
父亲说,山红(没叫他唐山红,也没叫他丁山红,大概是气氛使然吧),别唱了!你从来就没妈,也没爸,唱得人怪难受的。唐山红就哭了,争辩道,我有妈,也有爸!我妈叫李引弟,我爸叫丁财旺,我叫丁山红。我姓丁,不姓唐!以后别再叫我唐山红,叫我唐山红就顶如叫我爸唐财旺,我是唐,可我爸不唐呀! 2/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