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身后,几个女生聚到一起,对着她宽厚到滑稽的背影窃窃私语。那些字眼被细密地包裹于冬日的冷空气之下,低沉地,隐秘地,仿佛是一场迟迟落不下的初雪,忽然变成了恼人的雪籽,然后窸窣落下——
“她今天又去催吐了吗?”
“嗯嗯,我就在她隔壁的卫生间,听得一清二楚。”
“真可怜啊。”
一场嘲笑往往以多余的怜悯心而告终:长得那么胖真可怜,催吐了却无法变瘦真可怜,在青春期中不受欢迎真可怜……祝星素来厌恶这份轻飘飘的怜悯,只觉得它是一场霸凌的免责声明,充满了伪善与嘲弄。
祝星是从小胖到大的。
一出生,她便以九斤八两的体重,成为了医院新生儿的体重冠军。再之后,她的体重像是不断膨胀的气球,由“可爱的小孩”变成了“胖乎乎的小女生”,到最后,是年级里最不受欢迎的“死肥猪”。常常有人将她与其他男生的名字写成一对,而被写的男生则会跳起来抗议,然后将鄙夷厌恶的情绪全部扔给祝星,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可是,祝星从未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任何事。她是清白的。
第一次尝试减肥时,祝星选择了传说中的“黄瓜减肥法”,每日依靠一根黄瓜度日,饿得头昏眼花。如此过了一周,然后,她一个课间毫无征兆地昏倒,自此成为一个年级的笑谈——
“听说了么,有个女生为了减肥,把自己饿晕了……”
“嘻嘻,她那个体重……都没有人能送她去医务室吧……”
这些恶意的奚落像是潮湿黏稠的水草,于时间的深海中生长,摇曳,缠绕,而祝星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人对自己的议论,顺手撕开了一包薯片,泼洒在好事者的头发上。人群发出刺耳的尖叫,有人将她推搡在地,而她对疼痛无察无觉,只是看着空气中的薯片碎屑,轻声呢喃了一句:“下雪了。”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当面嘲笑祝星。可祝星并未感到快乐,她将宽大的校服外套盖在头顶,开始在卫生间催吐,一遍又一遍地,仿佛要呕出灵魂深处的不洁。
这样病态的状态维持至三个月时,她在网上找了一个蹩脚的、叫做“一乔大师”的心理医生,据说是某大学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因为兼职实习的缘故,费用极低。然而,当两人进行一次短暂的聊天后,祝星便察觉到了对方的稚嫩、暴戾与怯懦,她知道,对方绝不是真正的心理学工作者,可是,她保守了这个秘密,继续通过付费的方式与对方交谈。
她实在是太寂寞了。
王一乔醒来时,漫长的早自习早已结束。
乳白色的阳光自窗口泼洒进来,他揉了揉眼睛,继续翻阅从图书馆借来的心理学著作,查看关于进食障碍(eatingdisorder)的分类:以拒绝/极少进食为特征的神经性厌食症;以大量进食,再主动催吐自己为特征的神经性贪食症;以及传统的暴食症等等。
每一类下面都有长篇大论的症状描述,然而,在或朴实或深奥的描述下,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悲剧内核:关于孤独,关于失控,关于残缺。
“是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泥沼,她以此为生。”
王一乔并不喜欢祝星,从第一次聊天起,他便清楚地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一个油腻的、肥胖的青春期少女,内心敏感,言辞刻薄,对人生失去自控力,偏又心存妄想,想要以最便宜的方式获得一切……世界是如此的巨大、明亮、混乱,而她生活在自己那个成瘾的微小、可控、可预测的世界里,不识日升月落,不知波谲云诡。
是以,哪怕拿着对方的“佣金”,王一乔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恶意。甚至,他可以咧咧地质问祝星,如此努力的自我摧残,是否只是为了吸引他人的目光。
“不,我想让他们看不见我,”夜色沉寂,少女的回复一如稻田里的稗子,“我想要藏起来。”
王一乔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好像那些细微的情绪穿过了蛛丝,变成凌晨四点的露珠。他忽然有些难过。
十七岁的王一乔,身高却只有161cm,永远只能穿着大码的童装,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而在他的身后,男生们如同挺拔的白杨,于阳光下野蛮生长,他们的篮球,游戏,甚至一些粗暴的恶作剧,都像是来自玻璃外的世界,让人觉得真切而不真实。 7/10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