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长高,王一乔坚持喝了三年的牛奶,到最后,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奶香味,仿佛一块混入人群牛乳蛋糕。种种尝试之后,他终于对各种“长高法则”感到厌烦,与此这股厌烦并驾齐驱地,是内心深处对父母的埋怨——
如果父母给他的基因足够好的话,如果母亲在孕期的时候多加注意的话……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就不用遭受这份痛苦了呢?
这份恨意来得如此汹涌,又是如此地理所当然。很快,王一乔便下定决心,要背着父母去一家小医院做一个小小的“接骨增高手术”。为了凑齐手术费,他在网上找了份兼职兼职,虚构一个心理学专业的背景,然后成为了人们的“情感树洞”。
有许多人找他咨询——现代人的负面情绪,总是比上一辈来得更为磅礴繁杂——但是大部分是单方面的、一次性的宣泄,除了祝星。她会与他分享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吃的食物,看过的电影,催吐后的心情,对世界的厌弃……她从不在意王一乔的回复,这让她看起来无比骄傲,却又无比孤独。
是以,王一乔第一次借来了有关进食障碍的书籍,想要去了解这个群体。书上说,与进食障碍相关的不良核心信念多达16条,它们都与“情绪压抑”和“害怕失去控制”有关。长不高的孩子可以把恨意丢给父母,进食障碍者却只能将它们隐藏起来,然后于无人的深夜取出,反复折磨自身。
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每个患者都深陷其中,找不到出口,最后,他们只能将人生作为祭品,以祈求心灵的洁净。
王一乔将做好的笔记寄给了祝星,可是,直到两个月后,他才收到了对方的回复。那是极为短促的两个字,仿佛来自最深最暗的海底——
“救我。”
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祝星的体重掉到了九十斤以下,原本紧绷校服穿在身上,像是一件宽大的麻布袋子。
已经不会再有男生故意往脸上蹭了粉笔灰,翻着白眼,靠在墙上,去模仿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样子,相反,他们变得亲切,羞涩,愚蠢,会偷偷往她的课桌里塞巧克力,就像从前塞嚼过的口香糖那样。
“你已经很瘦了,不需要再减肥了。”总有人这样告诉祝星,黑色的眼睛里,诚恳与担忧的情绪相混淆,像是一杯浑浊的酒,一杯象征傲慢的酒——
没有什么在变好,人们宁可爱上瘦削的肉体,也不愿去亲吻一个洁净的灵魂。
祝星依然在呕吐。在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刻,她都要趴在马桶边,将前一夜吃下的东西尽数吐出,直到喉咙如火般灼痛,才脱力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窗外,阳光仿佛一道审视的探照灯,冷漠地审判着每一个罪人。
她知道,自己染上了瘾。
由于之前高强度与频次的催吐行为,肠胃已经产生了自觉反应,会将吃进去的食物自动送出。为此,祝星不得不加大进食量,加重肠胃负担,然后呕吐,再次进食,继续呕吐……如此恶性循环之后,她的体重掉的飞快,几乎难以支撑日常活动。
她曾在一次呕吐后,无力站起来,只能跪爬在地板上,看着手机在干燥的水池里闪烁,变成幽暗中的点点光斑。很久之后,力气回归于身体,而她扶着墙站起来,几乎是哽咽着敲下了回复:
“我想让他们看不见我……我想要藏起来。”
祝星不是斗士,在面对近乎畸形的世俗与规则时,她只想躲藏在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活下去。是的,她从来都不想死,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活。
在收到王一乔的读书笔记时,祝星的体重已经掉到八十斤以下,身上只剩一把伶仃的骨头,脸色蜡黄,时常会感到晕眩。她不敢把这些负面状况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对王一乔,也只是挑出一些段子式的小麻烦,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她一直很擅长忍耐。
是以,祝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收到对方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进食障碍的应对措施,在最后一段,是少年的独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才会充斥着傲慢与偏见。我们都以为时间会消除一切,可它没有;我们以为躲起来就会变好,却忘记了,隐藏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重生。” 8/10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