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音啊,是个错落有致的玩意儿,调儿一声高,一声低,才好听。音乐和人声也不是说要齐齐整整地一并儿出现,严丝合缝哪能透过气来,留白才是艺术。”
一股药香味笼罩了她,缠绵鼻息间,钻入肺腑,流连心间,她施施然站起来:“巧儿受教了,敢问公子何许人?”
“班门弄斧罢了,不值一提。巧儿这名儿,听起来多像丫鬟,莫若冷月二字,极妙!‘可惜一抔黄土埋青女,空余冷月照秋坟’……你说如何?”谭故剑一口饮尽手里的茶,未等回应便转身离去,顺手拿扇子戳了下门边那鹦鹉。
“冷月,冷月。”鹦鹉哑着嗓子叫。
从此世上少了个叫巧儿的懵懂丫头,多了个名唤“冷月”的瞽姬。
【四】
人皆知谭家的七少爷成日里寻花问柳,那一口南音、一身烟缭雾绕便染自烟花地。
传闻他抓周时抓了把胭脂,糊了自己一脸,又抹在木鱼书上,其父冷笑,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日后不是厮混在秦楼楚馆,就是去下海唱戏,都下贱得不得了!”
谭七少“哇”的一声哭了,一头栽在胭脂盒里,爬不起来。
冷月静如秋叶的梦,无端端被一声“红绡帐里公子情深”扰乱。
惊坐起,夜凉如水。
她觉着那等珠喉玉嗓,定来自名门贵族,唱得婉转多情,定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茶楼如往喧嚣,谈时事的、做生意的、斗蛐蛐的各自热闹,没人留意到盲女的曲儿渐入了佳境。
“相思路遥空嗟叹,离恨天涯又隔阻不通。”
人生不幸,苦啊苦,化作南音。
久而久之,人们都知晓凰莨楼里有个冷月师娘,唱腔独具一格,如怨如慕,如叹如诉,百转千回。
那男子却是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五】
流光瘦尽了灯花几宵,变幻了城头多少大王旗,又几个寒暑过去了。
那公子哥从珠江上游花艇回来,躺在院里吞云吐雾。凉月满天,他忆起多年前那抹绮丽身影,唤人给买了把上好秦琴,刻上“冷月”二字。
这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就像想起巷口那只白猫时,随手丢一条鲫鱼过去。
猫儿狗儿,烟儿曲儿,歌妓娈童,都是逗乐的玩意儿。
凰莨楼里飘来缠绵悱恻的“几度徘徊思往事,劝娇唔该好咁痴心,风尘不少怜香客,罗绮还多惜玉人”,谭故剑倚着门,醉了似的一下下点着头,用一把草书“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扇子遮住半边脸。
店小二挤眉弄眼地朝冷月努了努嘴,语带轻佻:“谭少,‘逗禾虫’来了啊?“
谭故剑笑得没心没肺,捂住他的嘴使劲一掐,又猛松开,在他唇上捏来揉去:“嘴倒挺快,唔,还挺软。”
茶楼渐少人喧嚣,都瞅着谭家七少越发俊俏的脸,真真儿地潘安在世。
一张脸如最上等的玉石雕琢而成,荷露粉垂,一双桃花眼汪着把水,杏花烟润。再细瞧,眉如墨泼,唇似点绛,集日月星辰的风华于一身,天地竟造化出这样的尤物来。
冷月犹在梦里春秋低吟浅唱,对周遭变动无知无觉,天涯之远的声音连带着药香味飘至耳畔:“你觉着我,是个怜香客惜玉人吗?”
她手一抖,膝上的椰胡“啪“得跌落地。
他含了下她薄如蝉翼的耳垂,她咬紧了唇,身子遇上了梅雨季。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把琴归你了。摸那上头,刻着你月娘的名字。我的魂也就跟这琴一样,上头刻牢了冷月,总也跑不掉。”他四处对人挥洒的旖旎雨露都蒸发了,唯这一滴落入她销磨不尽的永夜里,蔓延成海。
他往她嘴里塞了个冰凉甜蜜的方块,她若有若无地含了下他的手指。
“刻了,就是一辈子吗?”
“刻了,就是一辈子。”
【六】
谭故剑把一块大洋拍在柜台上,用扇子朝掌柜的勾了勾,“从现在,到日头落山,她归我了”,说罢把扇子也拍在柜台上。
看掌柜张大了的嘴巴,他突然乐极了,又摘了手腕上的佛珠,有深仇大恨似的重重拍在柜台上:“一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物件罢了!” 2/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