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沙尘暴来的时候,一下子就会盖上几尺厚的黄沙,嚯!整个公路都没了,路边的小沙丘也完全变了,要不是现在有导航,再厉害的老司机也会迷路。南八仙这个地名就是因为当年牺牲的八位地质勘探队员而得名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记得很清楚。南八仙对我来说不是别人口中的故事和传说,它就是发生在我们大院里爷爷辈同事身上的真实事件,是他们口中有名有姓有往事交集的活生生的人。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是大学一毕业就报名支援三线到了大西北,在单位大院里工作、结婚、生子,扎下根去,一呆就是几十年。
“我们昨晚住的地方叫什么来着?”我记不起来今天从哪里出发的了,只好装着不经意地问司机。
“德令哈。”德令哈,德令哈是什么地方呢?……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眼泪
……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脑子里终于转出来这几句,让我想一想,想一想……额……海子——是海子的诗。上学的时候很喜欢海子,他的诗抄了几大笔记本。海子的诗是苍凉的,如同车窗外苍凉的戈壁一样,这苍凉爬满我的全身,从每一个毛孔向内心深处渗透,催人泪下。
车子终于转过一个大湾,一转过来就看见一个大湖卧在天边,淡绿的湖面上泛着银色的涟漪,海一样望不到边,刺目的阳光下,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和小山包散乱而突兀地立在其中,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怪石,断崖;断崖,怪石。盘古的鬼斧在天地未开之时劈出如此神奇的世界。凝神静气,就能依稀辨出有一双粗糙的大手,还在不停地凿着、敲着,不知疲倦,永不止息。一阵湖风吹到身上,我禁不住浑身一凛,打了一个寒颤——一湖风吹散了脑子里的迷雾,往事清晰地浮现出来,就像刚刚发生。
努古苏湖,我来过。
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和孟夏曾跟随单位的工程车到过这里。那时这里还不是景点,更加荒凉。七月的气温也并不高,但阳光很毒辣。那天和孟夏为了捡“沙漠玫瑰”,差点被晒昏在湖边,当时诅咒的是那一片毒辣的阳光,后来却发现,最挥之不去的也是那片毒辣的阳光。那时候曾跟孟夏说,第二年暑假要再来捡石头、晒太阳、吹湖风,可是太阳落了升,升了落,湖风一阵吹过去,又一阵吹过来,再看到它时,就已相隔25年了。
一生能有多少个25年呢?你听听那风声和水声的低语,他们仿佛在回答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又能知道呢?在这呼哩哗啦的风声水声里,毒辣的阳光下,有多少我们逝去的年华?
现在它又叫水上雅丹、魔鬼城,一个刚成立的景点,依然死一般的空寂。
我用外套包住整个头脸,在湖边躺了下来,一如25年前和孟夏一起躺在这里一样,这怪石嶙峋的断崖之下,目力所及全是一片昏黄,耳边是风声水声呼呼哗哗的寂静,跟山上鸟雀叽叽喳喳的寂静一样。
我躺下去的地方,就是当年我和孟夏躺下的那个地方,刚好在一个断崖内凹的阴影之中。这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远处的怪石堆立在湖中像一个小小的欧式城堡;天蓝的时候,水天一色,蓝得很透很深,盯久了有一种要被吞噬的感觉;天灰的时候,湖却并不跟着灰,而是淡淡的绿色,晶莹剔透,像翠玉镶在这个大沙盆中,无风的时候静得可怕,仿佛盛满了全天下所有人的寂寞。若说这里是魔鬼的居处,我宁可死后下地狱与魔鬼为伍也不愿去天堂——我爱这无边的空旷和寂寥,爱这亘古永恒的苍凉。
我和孟夏第一眼看见这里的时候,就被这种空旷和寂寥攫住了,一种前世的乡愁在心间升起,缭绕——明明是第一次来,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觉得我们来过这个地方,越往前走越有一种熟悉感,像回忆越来越清晰,甚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的确发生了,动作情景都一模一样。但那种感觉并不是持续的,可以说非常短暂,凭空跳出一段记忆,虽然我知道那不是事实,但这记忆又如此真实。孟夏说,那是前世的记忆没有擦干净,上辈子我们一定来过这里,所以才会突然想起。 2/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