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在改变生活条件前,我首先去瞿秋白的囚室看了他。我提出好好给他治病,他答复用点药减轻病痛尚可,认真的治疗则完全没有必要了。我说两国开战尚且对战俘伤病员实行人道主义,何况你我都是一国的同胞。他却厉声说,蒋介石1927年靠血腥镇压革.命起家,不顾国难当头而发动五次反革.命围剿,请问这人道主义又扔到哪里去了?我避开同他争辩国共两當的是非,递烟给他抽,重申来看他是询问他生活和健康上有什么要求,他倒直爽地说,他作为病人,不反对看病吃药;作为半拉子文人,要写东西,需要笔墨纸张书桌;又说他写东西习惯上需要烟酒,但他身无分文,仅有的财物全被保安团的兵搜走了。我当即答复,这些要求均可满足。第二,我退出囚室后即采取生活优待具体措施,随即把参谋长和几位处长叫到跟前,先亮出‘优裕生活,另辟间室’八个大字,然后宣布六条措施:一,另辟一较大的房间,供给纸张笔墨和现有的古书诗词文集,备书桌一张;二,新购白裤褂两身,布鞋一双;三,按三十六师‘人长饭菜’标准供膳,需烟酒时另备;四,每天允许在房间门口的院内散步两次,指定一名副人和军医负责照料,房间门口白天可不设武装看守;五,自师长(指我)以下,一律对瞿秋白称‘先生’;六,禁止使用镣铐和刑罚。我宣布了这六条,我的下属都表示不解,甚至目瞪口呆。我于是解释:以柔克刚是一条古训。对瞿秋白这样声望大、位置高的人,不能像对待平常人那样,要以情感人,亲近他,软化他,才能谈及其他。你们都要理解我作出这个决定的本意,你们认真去执行吧。”
“那么后果如何呢?”我问。
“一开始我的感觉不错。”宋希濂接着说:“生活环境一改变,瞿秋白每天作息有规律,写诗词,刻图章,舞文弄墨,颇有点悠然自得。以至于不久我的部属凡是能接近他的,包括哨兵,都向他讨字要印章,他都有求必应。我存心下命令:其他人一律先不谈正治,头一个同他正面交锋的必须是我!因为在改变生活条件之前,我手下的人已对他作过多次审讯,在保安团时不但带镣铐,还受过刑罚,都没有效果。我自信这一手定会有所进展。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下属天天向我报告瞿秋白的情况,把他写的诗词、书法、印章送给我看。一天,我的目光正停留在瞿秋白书写的小楷咏梅词《卜算子》的最后一段上:
花落知春残,
一任风和雨,
信是明年春再来,
应有香如故。
“我正边看边思考着现在瞿秋白的心态,盘算着如何同他交锋,译电员送来南京和东路总指挥部催问瞿秋白情况的电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决定次日由我单独提审他――我怎么也没有料到,经过第二天上午三个小时的舌战,竟宣告我的苦心策划完全无效。”
“请您谈得越细越好。”我打断宋的话,要求他。“好,要不是这段时期在不断写材料,许多事情的细节真想不起那么多、那么细呢。”宋希濂说着,自己点上烟,喝口茶,又请我喝水。正在这时,门突然推开,进来一位邻居,我同宋的谈话自然就被打断了。
在经过10年“文革”几起几落之后,笔者才有可能再度登门拜访宋希濂。那时历经磨难的国家民族雨过天晴,每当敲开宋希濂的家门,我的心情与10年前“文革”爆发之初大不一样,宋希濂也一改沉闷的心境,语音爽朗,侃侃而谈。我问得很多、很细,谈论得很长、很实。尽管其时中央还没有正式为瞿秋白烈士平反。一开头宋希濂就欣慰地对我说:
“就在几天前,中央专案审查小组派人找我调查,要我撰写简要而明确的证明材料,一是瞿秋白在被捕至被处决期间究竟有没有叛.变或变节的言行?二是瞿秋白在狱中是不是撰写了《多余的话》那篇长文?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们,并当场写了证明材料:第一,瞿秋白没有叛.变或变节的言行,有的是充满革.命气节的言行;第二,瞿秋白的确写了《多余的话》长文,我当时就看过,印象极深,这篇长文写的是瞿秋白对往事的回顾和剖析,而不是对从事革.命事业的忏悔,不是国民當方面事后捏造的那样。这两位调查人员极为认真,不追不逼,甚至避免种种提醒的语气,听我讲,由我写,然后逐字逐句看,整整一个下午,是一次严肃而亲切的交谈。他们的礼貌,他们的神色,使我预感到瞿秋白烈士蒙受不白之冤的日子要结束了,平反昭雪的时刻就快来临。” 3/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