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高鼻子的美国左翼人士不曾料到,他的书无意中为我们勾勒出一幅理解王朔小说的时代图景。彼时全国的干部被整并下放干校,工人武斗,学生先是造饭接着被赶到农村,这是少年王朔这代人暂时脱离家庭和社会监护的一个“历史空挡”。却为王朔和他小说人物的“十年闲逛”提供了另一座舞台。
作品主人公坦然承认:“我感激我所处的那个年代,在那个年代学生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他其时正念初三,对每天从东城乘公共汽车到西城穿过整个市区去上学,感到非常无聊。少年人的时间太过漫长,老师在课堂上的装腔作势令他们气愤不已,他于是逃学,用钢丝钳把收集的各式钥匙改装成“万能钥匙”。他把很多人家的大人上班后,撬门偷偷潜入他们家里去窥测当成“闲逛”的主要乐趣。这种行动当然危险,所以他必须蹑手蹑脚,瞻前顾后。他经常光顾的学校前面那栋宿舍楼,住的可能是一般机关干部,家里是公家发的木器家具,“连沙发都难得一见”。有一家大概是司长,稍微阔气,也只是“有一台老式的苏联产的黑白电视机”,家具仍嫌简单。主人公发誓,他开锁不为偷窃,纯粹出于喜爱好玩。进门后,只是在“无人的住宅内游荡,在主人的床上躺躺。吃两口厨房里剩下的食物”。一次竟然在主人床上睡着,直到中午下班,楼道响起脚步和说话声时才匆忙逃走。有一天下午,“老师在课堂上讲巴黎公社的伟大意义以及梯也尔的为人。全班同学昏昏欲睡,但努力睁大眼睛勉强听课。我又撬开这栋楼顶层一家的门房”。笔者怀疑,这是小说进展到一半出场的那位女主角米兰的家。因要为后面的故事铺垫,《动物凶猛》作者竟把米兰家描写得相当仔细和用心: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我先进去的那间摆着一张大床,摞着几只樟木箱,床头还有一幅梳着五十年代发式的年轻男女的合影,显然这是男女主人的卧室。
另一间房子虚掩着门,我推门进去,发现是少女的闺房。单人床上铺着一条金鱼戏水图案的粉色床单,床下有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墙上斜挂着一把戴布套的琵琶,靠窗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插着一些陈旧发黄的书,这时我看到了她。
“少女的闺房”立即震惊了这位业余撬门人兼无所事事的闲逛者。在性压抑的70年代社会,这种窥视经验令他兴奋得几乎窒息。那时候,即使一个院子的男女孩子,在院里偶尔一起玩玩和说话,到学校就装着不认识,形若路人。性的蒙昧,令这个孩子对闺房的感觉突然放大,这条“金鱼戏水图案的粉色床单”不免俗气,但对大多数男孩来说,少女的闺房永远是清新神秘的,有如古老的禁地。而我要说,在那无情无爱的年代,美和爱则是对被禁锢的青少年心灵的抚慰。主人公此时有点迷糊,被震晕了。他半晌才从那屋里走出,一下午都在同学们面前若有所思。作者这时也对主人公心生怜悯,就像红娘怜惜失恋中的莺莺。他浪费整整一页篇幅对本民族女孩子发育的身材、面色、头发长短,幼儿园时期的耳鬓厮磨,成年人饮秽书刊,以及手抄本《曼娜回忆录》里的两性关系大发议论,絮叨�唆近于北京胡同的老年妇人。他还采用早被成熟小说家遗弃的矫揉造作的语言:“那个黄昏,我已然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正常反应,视野有多大,她的形象便有多大;想象力有多丰富,她的神情就有多少种暗示。”虽然它们早已偏离作品主题。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2/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