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改成卖西点了吗。我看着店中装潢,有点想念阿婆。
“江浩川,”她伸出修长的腿拦住我,或者说是绊到我,“好久没看到你。”
“我一直在大陆那边,昨天刚回台北。”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会议?婚礼?葬礼?”
“不是啦,瞎猜什么,阿泽要结婚。”
“哪个阿泽,我没有印象。”
“那个来我们班复读的阿泽。”
从酒店到中坜路再回到酒店,我差点在我好朋友的婚礼上迟到。
还在新北板桥那边念国小的时候,我就认识蒋思泽了。他和我念同一所学校,住同一个院子,他就是那种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我喜欢站在他家楼下喊“阿泽哥出来玩”,然后他会从窗子里探出头,把食指放于唇前嘘声。我知道这样很吵,有时也有站在窗边浇花的阿公或是收衣服的阿嬷盯着我,说小孩子不好好读书玩什么玩。但我就是想看到阿泽从黑黢黢的门洞里晃出来,拍我的头,手指插进细密的头发里揉搓。去游戏厅,去漂亮姐姐开的奶茶店,去买糖吃,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公园玩。
江子翠一带有一条叫淡水河的河,在我暑假从垦丁回来吵着要住在海边的时候,外公就骗我说那个河其实是一片小小的海。谁没信过大人的那些鬼话呢?我心里还暗暗为这一带有个海而欢喜。
有一天晚上,月光白得发烫,透过窗帘射进来,我不知道当时是几点,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只觉得太安静了,躁动之下萌发出一种想要出去转转的冲动,经过阿泽学长楼下时,他房里的灯还亮着,我想叫他,但也意识到他听见了就等于整栋楼都听得见,于是又毛手毛脚地溜回来翻出一个手电筒。
再返至他楼下时,灯已经熄了。我把灯罩对准他的窗户,打开开关,一个光斑映在玻璃上,晃了几下,就看见阿泽那张脸。我冲他挥挥手,刺眼的光源也许晃得他眼睛不舒服,他用手臂捂住眼睛消失在窗帘背面。几分钟后,阿泽就出现在我面前,用看智障的表情看着我。
我问阿泽,“你怎么睡这么晚啊?”
“抄写的作业太多了。弄晚了一点。也才十点嘛。”
“哇,我八点就睡了。”
“好吧。”阿泽还在揉眼睛。
我们在街上游荡,阿泽的眼眶周围是红的。
“你是不是哭过,你看起来很有事欸。”
阿泽沉默了一会儿,有点苦恼的样子,他踹我一脚,冲着我笑,“你小子考砸了被追着满院子跑,哭的和杀猪一样,我可全部都听到了。”
想来必定是没有考好而挨训吧,不过要是我能有阿泽那样的分数也不会挨打啦。
走到淡水河边时,我内心压抑的狂躁就消融了。河里也有个月亮,在动,一条一条的波纹从白色圆圈中游过,层层叠叠的月晕在水里也清晰可见。我坐在岸边,双腿垂下,脚尖在水面上点出一圈圈月色。阿泽啊,我说,“我想游泳。”
说实话,我算是一个超级龟毛的人,据说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变得很挑剔,只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喝奶。当时是夏天,河里会不会有血吸虫,头发湿掉了怎么办,底裤脱不脱,有没有感冒的风险,被过路人看到会不会显很傻?这本都该是我考虑在内的问题,但我说,我想游泳,脱口而出。
阿泽站在河堤上,脱光光,跳入河中。
我呆住了。但还是给自己加了个助跑,腾空的瞬间扯着嗓子大叫,摔进水里,月被揉碎,阿泽捂住我的嘴巴说我好吵。
水很清凉,如月一般,但并不冷,身体是热的,阿泽是热的,我是热的。还有,水不是海水,它不咸,有点臭。
我记得家里有一个书柜,和墙一样高,底层都是我的书,什么《海底两万里》啊《童年》啊《十万个为什么》啊《昆虫记》啊,再往上是爸爸工作用的书,再往上是我够不到的,但踩在两层椅子上就可以拿到,谁没在家里翻箱倒柜过。《寂寞的十七岁》,白先勇先生的书,那本书的书封很白,躺在顶层,像月亮。我总会长到十七岁的,但那晚的月亮和那晚的淡水河还有那本书都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出现,所以我没太懂,没太懂书里两个少年半夜跑出去游泳,没太懂他们在草丛上拥抱对方冰凉的身体,没太懂那份炙热。故事的结局是,一个少年得肺炎死了,另一个当了医生。 4/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