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还没正式配发军装,我爸这身军服是老兵们东拼西就拼成的,很不合身。出门前,老兵帮着整了又整,说我爸回去可得精神点,得挺胸收腹。什么叫挺胸收腹?然后各种示范。天南地北的,什么口音都有。我爸这个时候还不懂普通话,不会交流,听得云里雾里,但基本意思听明白了。
我能想像老爸穿上这身军装的样子。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军装里摇晃,但人显得很精神,视死如归的人都精神,再一挺胸收腹,再挺胸收腹一下,帅呆了。看惯了衣衫褴褛,这一刻站在村里绝对是一道风景。只是这道风景,让我奶奶看得心酸。
村里人说,现在去当兵,就是去送死,去当炮灰。奶奶仔细端详着自己这个还没长成的幺儿子,眼含泪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幺儿子还嫩得很呢,跟个生人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还嫩得很呢,我奶奶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说:“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了!”奶奶哭着哭着便恨起了我爷爷,恨他走得早。哭着哭着又恨自己没半点用,腿摔伤了,别说照顾儿子,连自己都无能为力。
二伯被奶奶哭得难受,紧走了几步,过来理了理我爸有点打皱的军装,交待的话居然不知从何说起。
二伯是见过世面的人,据说在外面闯荡江湖结交了很多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听说那帮过命的交情后来参加了队伍,死的死伤的伤,待战争结束,剩者寥寥。想起父亲临终前千叮万嘱要照顾好弟弟,这下好,他现在要去当兵了,要上前线打仗了。一想到打仗,他便想起那些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四伯头戴宽边草帽,赤着脚,面无表情,只有三伯大发雷霆,指着五弟大骂:“你啊,有去无回了!”
这年我爸十五岁,应征入伍,加入解放大军。四哥养着我奶奶,我爸把分到自己头上的犂耙送给他。没想到居然动了三伯奶酪,三伯大声辱骂,咀咒他有去无回。
我爸心里一阵揪紧,心里酸酸的,早听说子弹不长眼,这一去,怕是真的有去无回了。可是在家,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奶奶喝止不住三伯,难过得跪在了地上大哭。二伯牵着我爸往外走,路上不停的说,不放心上,不放心上,留给他多半也是卖掉,给你四哥,也算尽份孝。
二伯在外面闯荡了些年回来,就变得不爱说话,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温顺如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就一普通老汉吗?其实不然,你有酒,我有故事,把他瀼醉了,一定有长串长串的故事跟你讲。但是二伯从不喝酒,几乎没见他喝过酒,口里常叼着一只小烟斗,烟瘾相当的大。没喝酒时,二伯就像一个普通老汉,又像一个深藏不露的智者。
二伯心里非常难受,他在想,父亲临终把家交给我,可是现在,人散了,人心也都散了!
二伯牵着我爸的手往村囗走,似乎听到母亲在喊,回头一望,见母亲仍跪在地上啜泣,激动难抑,心里又一阵难过,此时北风呼啸,甚是寒冷,二伯理了理弟弟有点打皱的军服,强装欢笑,说:“去吧,娘我会照顾!”
我爸一时无语,看着二哥黝黑的脸在夕阳下笑得苦涩,脸上的皱纹像初长皱皮的苦瓜,里面镶满了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路。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拽开二伯的手,掩面奔去。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二伯伫立在村口,目送我爸的背影慢慢远去,内心已是难过到了极点。
二伯小立了一会,长叹了口气,转身欲回,但见母亲正一瘸一拐的行将过来,上衣反扣的扭扣松开了一只,衣领在风中摇曳。
奶奶手里正捧了两只刚煮熟的鸡蛋,迎着寒风,哭成了泪人。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
譬如冬日预报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
但对我爸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三伯说,你有去无回了。可是在家,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人直打颤。
人要活下去,就要寻条活路。对他堂侄来说,添身军服便是活路。
我爸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有我奶奶的声音,声嘶力歇,但是他没有回头。他能猜到娘蒸了鸡蛋赶来。
出门吃鸡蛋是山里的旧俗,读书人吃了开启智慧,行远门的人吃了行事顺利。但他不敢回头。
爷爷在世时常年替本家财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会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也有十来日,轮到谁家,他们会自行安排把衣车搬走。 3/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